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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头顶三尺有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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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开口道:“当下在我落魄山做客的练气士当中,有玉璞境剑修白登,刚刚从附近那座龙宫遗址走出,可算是半个大骊本土修士了,另外还有一头鬼物,道号银鹿,曾是蛮荒仙簪城的副城主,这厮境界不在了,心眼还在,可以与天生脾气急躁的白登打配合。此外流霞洲青宫山荆蒿,这次身边还跟着一个玉璞境的高徒,叫高耕,我可以请他们三个同去,再让银鹿与那位老先生,认个家族长辈好了,都不用赵繇他们露面,就可以摆平这桩可大可小的纠纷,对方愿意闹,就让银鹿跟着闹大好了。到时候再让高耕道友摆明身份,就说自己来自流霞洲青宫山,还是老先生的家族客卿。”

一种是公事公办,像顶着个侍郎头衔的赵繇这样的。

还有一种办法,就是私了,让在山上也是每天游手好闲的银鹿,认祖归宗。

宋和听得目瞪口呆。

这都行?

陈平安好像不再对此上心,已经岔开话题,指向前方的一处山岭,笑道:“巧不巧,那处名为送驾岭。”

宋和缓了缓心绪,顺着陈平安所指的方向,看着那处远山,笑道:“当年每次跟先生谈心,与先生请教学问,往往起先都是一头雾水,先生解释过后,便会豁然开朗,先生冷不丁再抛出一个问题,一头雾水之上再添一头雾水。”

陈平安玩笑道:“你拿我跟崔师兄比,等于同时骂我们两个。”

宋和试探性问道:“陈先生,那我们就算约好了?”

陈平安点点头,“不过得先等我出门游历一趟,可能要去不少地方,从未踏足的几个洲,都需要走走看看,回来后,我再去大骊京城。这次游历,耗时长则四五年,短则两三年。”

宋和神采奕奕,一个没忍住,抓住陈平安的胳膊,“就此说定。”

陈平安拍了拍皇帝陛下的胳膊,笑道:“陛下不用这么,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我家落魄山又不长脚。”

宋和回头看了眼学塾方向,欲言又止。

陈平安笑着解释道: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,教书育人必须长久见功,等到出门远游之时,我自会留下一个符箓分身在村塾这边,开馆授业一事,绝对不会半途而废。”

宋和停下脚步,正衣襟,侧身而立,与陈平安作揖致谢。

陈平安只得与之相对而站,拱手还礼。

今夜又是一顿好喝。

众人结结实实喝过了酒,酒足饭饱,各回各家,陈灵均与好兄弟陈浊流一起出门散步,大伙儿约好了明天喝早酒的时辰,不见不散,不醉不归。

那几个给陈仙君陪酒的,还能如何,都说好。

陈灵均很久没有这么甩开膀子痛快喝酒吹牛皮了。

落魄山就像多出了一座临时的小山头,陈灵均是东道主,负责待客,除了挚友陈浊流,还有几个刚认识的新朋友。

老神仙荆蒿,剑修白登,鬼物银鹿,还有荆蒿的嫡传弟子,玉璞境,名叫高耕,相对比较晚上山了,是个闷葫芦,酒桌内外都不爱说话。

所幸霁色峰空着的宅子比较多,这要归功于周首席的一掷千金,不把神仙钱当钱,要说光靠周首席的撒钱,还不够,得再加上老厨子是个顶会花钱的人,山中土木营造,俱是老厨子的手笔,使得山上的府邸,各有特色,拿来款待山上修士,还是很有面儿,绝不跌份。

每次喝过酒,陈灵均和陈浊流,经常一路散步到集灵峰祖师堂那边再往回走,哥俩好,聊得高兴,就在路上偷摸喝两壶。

不管怎么说,跟那几个新朋友确实投缘,很聊得来,但是陈灵均与陈浊流,却是患难之交,过命的兄弟,真正的交心了。

走在山路上,陈灵均搓着手,有点难为情。

陈清流双手负后,笑道:“有事商量?就是开不了口?”

陈灵均说道:“我家山主老爷无意间与我说起一事,好像魏山君对辛先生很仰慕,想要帮着讨要两幅字帖,好事成双嘛。”

其实直到现在,陈清流不提,陈平安不说,所以陈灵均也不晓得那位辛先生的来历,也懒得问这档事,只要认定是陈浊流的朋友就成了,问东问西没啥意思,难道晓得对方是个家住某座大山头的人,桌上敬酒就更殷勤些,没背景,便要怠慢一分啦?有缘相聚在一张酒桌上,就没这样的狗屁道理嘛。

陈清流看了眼青衣小童,笑道:“一百个景清加在一起,都不如陈平安一个人的心眼多。什么好事成双,他分明是有讨要两幅,自己再偷偷截留一幅的打算,事后魏檗还要对陈平安感激涕零。”

如果没记错,在朱敛那边,陈平安已经骗了一幅字帖去,好个好事成双,倒是没说错。

“别乱说。讨要字帖,是我自己的想法,跟老爷没关系,老爷就只是随便提了一嘴,我记了一耳朵。”

陈灵均埋怨道:“再说了,真是这般又咋个了嘛,老哥你别磨磨唧唧的,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吧,若是为难,就当我没说,多大事儿,就你屁话多。”

做人得将心比心,我把你的朋友都当自己朋友,你怎能在背地里埋汰起我家老爷来了。

这么多年,在落魄山,陈灵均自认就没做点贡献,心里边很不得劲。

何况魏檗在自己这边,小气归小气,抠门是真抠门,可这位魏山君与老爷关系那是真好,光说牛角渡一事,就是披云山与大骊宋氏牵线搭桥,自家落魄山才有份,这份情,陈灵均觉得得上心,惦念着,不能不当回事。一想到北岳披云山,就会想到夜游宴,就会那个名动天下的绰号,魏夜游,陈灵均忍不住嘿嘿笑起来。

陈清流点头道:“是不多大事儿。”

换成别人去讨要字帖,看辛济安搭不搭理。只不过自己开口,就两说了,一箩筐都不难,而且不是那种酬唱应付之作,必须每个字都精神气十足。

陈灵均也不客气,说道:“那就包在你身上了,说好了啊,这会儿可不是在酒桌上吹牛皮,你别放我的鸽子,到时候讨顿骂,我骂起人来,可不会含糊。”

陈清流笑问道:“既然开口求人了,不如多讨要几幅?”

陈灵均扬起脑袋,问道:“真能成?不为难?”

陈清流点点头。

陈灵均揉了揉下巴,摇头道:“还是算了吧,两幅字帖,够够的了,再多要,有点不讲究了。老厨子说得对,跟书家求字,宜少宜精不宜多。”

陈清流微笑道:“朱敛是个极少见的妙人。”

陈灵均哈哈笑道:“老厨子学问再杂,不还是老光棍一条。”

陈灵均从袖中摸出两壶酒,递给陈清流一壶,他自然不清楚,能够让极为自负清高的陈清流如此评价,有多难得。

陈清流接过酒壶,揭了泥封,摇晃几下,酒香弥漫,看着月夜山景,由衷感叹道:“此山月色迷人,最能勾留人心。”

陈灵均灌了一口酒,“有些时候,觉得你说话跟贾老哥挺像的。总能冒出几句好话,比如酒杯内外两天地。又例如酒桌之外争不来第一,上了酒桌不得争一争?”

陈清流笑道:“常听你念叨这个贾晟,有机会见上一见。”

陈灵均说道:“小事一桩。如果哪天,咱们哥几个都齐乎了,同桌喝酒,那才叫痛快。”

一张酒桌,连同他自己,老道士贾晟,车夫白忙,儒生陈浊流。

陈清流说道:“近期可能还会有辛济安的一个朋友要来宝瓶洲,如果届时辛济安还在落魄山,对方可能会登山拜访。”

陈灵均拍着胸脯,“不多大事儿,包在我身上了。”

陈清流笑眯眯道:“来历不小,脾气很大,你悠着点。”

陈灵均走路带风,呵呵一笑,在自家落魄山,在这北岳地界,自己这些年啥奇人异士没见过?何尝怂过?

都不谈那三位了,反正想聊也开不了口,那就只说白玉京掌教陆沉,又如何,与他见了都好几次面了,自己哪次不是风骨凛凛,不卑不亢?陆沉可是道祖的弟子,来历够大了吧。

陈清流一笑置之。辛济安的那个好友,论辈分,在山上跟陆沉是一样的,此人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弟子,可以加上后缀“之一”,也可以不加。

才从龙宫遗址走出没几天的白登,跟那位道号银鹿的仙簪城副城主,也算混熟了,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,实在是不敢说,感觉每天除了喝酒就是准备喝下一顿酒。

白登原本是想着通过这位酒友,多了解如今浩然天下、尤其是宝瓶洲的风土人情,结果一问就抓瞎,银鹿亦是如此想法和感受。

白登与银鹿其实算不得如何投缘,只是在山中,总得找个聊天解闷的,否则实在是太憋屈了。

荆蒿与嫡传弟子高耕住在一栋宅子里边,今夜同在檐下,月夜闲坐,高耕小心翼翼询问一句,师尊,我们难道就这么耗着?

总这么陪着那位陈仙君喝酒,好像也不是个事啊。

青宫山又不是什么小门派,事务繁多,许多去年末议事堂既定的日程安排,早就满满当当了。

师尊还好,在这边酒桌上还能聊几句,可怜在流霞洲山上也算一方豪杰人物的高耕,次次都是敬陪末座,别说每句话,就是每个字都得小心斟酌。现在的高耕,只觉得自己下山后,返回家乡,兴许数年之内都不想喝酒了。

这里,奇人怪事太多了。

山脚的看门人,是个喜欢看不正经禁书的假道士。那个时常挑担搬酒到宅子的汉子,好像是个武道境界极为可观的纯粹武夫,好像是骊珠洞天本土人氏,落魄山的上任看门人。

有个姓岑的女子武夫,每天就在山路上练拳走桩,就算瞧见了年轻隐官,她都从不打招呼。

每天早晚巡山两趟的小水怪,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,一座上宗的护山供奉。

而那个黄帽青鞋、笑脸温柔的年轻男子,时常陪着黑衣小姑娘一起。师尊说这位和蔼可亲的小陌先生,必定是一位飞升境剑仙,确凿无疑。

还有一个腰悬绿端抄手砚的少女剑修,据说是年轻隐官的嫡传弟子,她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俩“帮闲狗腿子”,一个是让师尊都忌惮不已的“貂帽少女”,还有个路上碰见了高耕就喜欢故意桀桀而笑白发童子。

这样的一座宗门,高耕实在无法理解,更难入乡随俗。

荆蒿与这位不成材的亲传弟子,坐在据说是落魄山大管家朱敛亲手编织的竹椅上。

听着弟子的这句废话,本来心情还凑合的荆蒿就一下子满脸阴霾,察觉到师尊的气息变化,高耕立即闭嘴。

荆蒿何尝愿意在这边浪费光阴,对那位对青宫山“法外开恩”的陈仙君,荆蒿早有决断,务必敬而远之,不曾想在这落魄山,每天至少两顿酒,起先次次与那俩都姓陈的“老哥老弟”敬酒,恨不得把酒碗放在桌下,低得不能再低了。约莫是如此一来,把青衣小童给整迷糊了,如此一来,就碍了陈仙君的眼,以心声警告荆蒿一句,你怎么不趴在地上敬酒……

沉默许久,荆蒿说道:“什么陈仙君下山了,你再跟着我去跟陈隐官道别。”

高耕点头,有句话实在是不吐不快,以心声说道:“师尊,这位景清道友,胆子真大,真是豪杰。”

大略算过,元婴境水蛟的青衣小童,拍陈仙君的肩膀不下三十次,弯曲手指,呵一口气,就真敢往陈仙君的脑门上弹去的。

荆蒿神色复杂,“各有各命,羡慕不来。”

青衣小童与还兄弟从集灵峰返回霁色峰,分开后,使劲摔着袖子,打着酒嗝,路过一地,瞧见院门没关,老厨子又躺在藤椅上边晃着蒲扇,一个人,瞧着怪可怜的。

陈灵均就晃荡到了朱敛身边,一屁股坐在一旁竹椅,摇晃肩头,连人带椅子“走到”朱敛身边,故意张大嘴巴,朝老厨子吐着酒气,“老厨子,嘛呢,长夜漫漫,睡不着觉,哈,想姑娘啦?”

朱敛躺着不动,只是拿蒲扇驱散酒气,“又跟陈浊流散步去了?”

陈灵均还在那边自顾自掏心窝子言语,“老厨子,真不是我说你,有些事情,咱们男人上了岁数,真就得认命,大风兄弟稍微捯饬捯饬,兴许还能骗个媳妇回家,模样嘛,反正也讲究不来,大风兄弟有一点好,总说是个娘们就成,没啥要求,凭眼缘,看着顺眼,过得去就行了,灯一黑,被子一卷,床就走路了。”

朱敛轻轻摇晃蒲扇,微笑道:“还有事情什么比没要求更有要求,大风兄弟心气高着呢。”

同样是好饮酒之人,一般醉眼朦胧看世道,郑大风是冷眼热肚肠,有些人是纯粹贪杯,人间有酒仙酒鬼之别。

至于陈灵均,大概属于第三种。

只是别跟这个陈大爷讲道理,都不是什么左耳进右耳出,完全是不过脑子的。

朱敛问道:“这些天酒喝过瘾了吧?”

陈灵均摇头晃脑,“啥过瘾不过瘾的,喝多了吐,吐完了再喝,开心。”

先前与陈浊流久别重逢,哥俩都是敞亮人,陈浊流没藏着掖着,说自己这趟跨洲游历,就只是游山玩水,没碰到什么难事,就是这盘缠嘛,确实小有欠缺。

陈灵均听到只是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,就松了口气,替好兄弟高兴呢,就像老厨子说的,今日无事,即是好事。

同时小有遗憾,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艺,可惜英雄没有用武之地,真要摊上事了,怎么都要帮好兄弟好好出一口气。

暖树那个笨丫头,这几天表现不错,端茶送水,炒下酒菜,送来蔬果……井井有条,都不含糊。

一来二去,她也就跟陈灵均的那几个朋友熟了,先前陈浊流就问她一句,听你们山主说你,尚未结金丹。可是有什么难处?

陈暖树只是笑着摇头。

等到粉裙女童离开宅子,陈清流就又问青衣小童一句,她不着急,你就不着急?

陈灵均大笑不已,哈哈哈,哈哈,哈。

青衣小童笑着笑着就收声了,挠挠头。

陈清流笑眯眯说小丫头是文运火蟒出身,想要走水成功,是不太容易。

陈灵均当时就有点奇怪,自家老爷竟然连这种事情都说给自己兄弟听了。

思来想去,陈灵均终于得出个答案,想来是老爷在自己的朋友这边,故意给自己面子了?加上双方都是读书人,与陈浊流同样一见如故,格外不见外?

若是老爷在场,自己不得先提三个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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