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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百一十四章 一张桌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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孩子们的读书识字,除了避暑行宫当初鼎力推荐的那本《说文解字》,大部分的文字来源,都来自飞升城内散落在大街小巷的石碑,并非是浩然天下通行九洲的那些蒙学书籍。

那些曾经谁都不当回事的古老石碑,如今都被一一搜集、搬迁到了几处学塾里边,就像出现了一座座小碑林。

碑文勒石记事,大多字迹浸剥,依稀可辩,或行或楷,文字皆筋骨强健,道劲可观,与后世的馆阁体,是截然不同的风格。

寥落几片石,古字满幽苔。若非逢闲客,何人肯读来。

学塾蒙童除了跟着夫子们认识文字,还有术算和地理两科,孩子们都是要学要考的,后者由避暑行宫和刑官一脉合力编订成册,介绍五彩天下的山川河流、各地物产。

至于那本《说文解字》,编撰者是那位被浩然天下誉为“召陵字圣”的许夫子。

此外三教典籍,避暑行宫的挑选,显得极为慎重,比如儒家书籍,就只有一本《礼记》。

以及属于单独摘出的一篇《劝学》,并没有因为老秀才是隐官的先生,避暑行宫就大肆推广文圣一脉的典籍学问。

道家是一本《黄庭经》,佛家则是那本《楞严经》。

其实归根结底,所有学塾就只有一个宗旨,保证飞升城的孩子们,都能够识文断字。

不用什么都知道,但是不能什么都不知道。

陈平安随口问道:“学塾逃课情况多不多?”

高野侯有些头疼,“多,怎么不多,学塾都要专门安排几个教书先生,在那几条特定街巷拦路才行,一个个抓回去,逮鸡崽儿差不多,再跑再抓,每天都在那边斗智斗勇呢。现在已经算好的了,一开始那会儿,几乎每天学塾里边都是空荡荡的,怎么劝都不管用,就是不愿意读书,从孩子到他们爹娘,好像都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,祖师堂专门为此议事,我差点没忍住,就要提出是不是上学就给钱,一个孩子每天给几文钱的,泉府当然掏得起,只是被齐狩拒绝了,劝我干脆别开这个口。”

陈平安摇摇头:“齐狩是对的,可不能开这个口子。”

高野侯聊起这个,倒是话多了不少,酒都不喝了,满脸笑意,娓娓道来,“过了两三年,愿意主动上学的孩子终于稍微多一点,结果就又有了个新麻烦,太象街玉笏街这些地方出身的孩子,与那些个穷酸街巷的同窗,一言不合就干架,喜欢各自抱团,一打打一堆,本来就觉得读书太闷,还是打架带劲些,往往是教书先生还在那边之乎者也,下边就鸡飞狗跳了,所以前几年去学塾当夫子的,一个个叫苦不迭,每天的口头禅就是教不了教

不了,除了在学塾里边闹,束手束脚,每天不等放学就两帮人约好架了,教书先生们都不知道怎么管,也不好管,第二天上课那会儿,一个个鼻青脸肿的,看得夫子们又好气又好笑。”

“说到这个,真得好好感谢郭竹酒,由她牵头,给孩子们订立了几条江湖规矩,算是约法三章吧,两帮人要想解决江湖恩怨,首先,双方必须赤手空拳,其次,在家里边学过武练过拳的,不能下场打架,只能当那位高权重的将帅,负责调兵遣将,第三,动手之前,必须将书包放好,交由一两人看管,谁都不能把书包当武器用,谁敢打坏了里边的书籍,就别怪她亲自指定的那几位督战官铁面无私不客气了,最后,江湖恩怨江湖了,在学塾里边谁都不能动手,不然做事情就不讲究了,算不得真正的老江湖。”

陈平安忍住笑,“竹酒到了落魄山,都没跟我说这个。”

高野侯突然问道:“你是不是有个弟子叫裴钱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怎么了?”

高野侯笑道:“咱们那位当孩子王的郭竹酒,没有成为武林盟主,说她有个叫裴钱的师姐,个头很高,一身神力,拳脚了得,所以她自己只是狗头军师。”

陈平安忍俊不禁。

裴钱只在郭竹酒这边完全没辙,不是没有理由的。

高野侯啧啧称奇道:“你能想象吗,到后来动辄一百多号学塾孩子,浩浩荡荡到了约定战场,分成两拨人,主战场一拥而上,竟然还有各种迂回包抄,分兵绕路偷袭,都用上兵法了。尤其是等到冬天下雪,那才叫一个热闹,四个藩属城池的学塾,都来飞升城这边聚拢,大几百个的孩子,在太象街那边拥挤在一起,其中还有不少穿开裆裤的,一起打雪仗,时不时就会‘城门大开’,从某个宅邸里边杀出一支伏兵。”

陈平安问道:“有没有偷偷拿积雪裹住石头砸人的小王八蛋?”

高野侯无言以对,还真有。

高野侯斜眼道:“有些个小兔崽子,打架之前,还喜欢慢悠悠卷袖子卷裤管,学某人,还挺有模有样的。”

陈平安大笑起来。

一个避暑行宫的旧隐官,一个泉府一脉的财神爷。

聊孩子们打群架,竟然也能聊得眉眼飞扬,笑声不断。

陈平安离开泉府,来到太象街,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,举目远眺,送送飞鸟。

飞升城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池。

因为不需要。

带着小陌来到一处府邸门外。

太象街陈府。

这里将会有一轮朝阳冉冉升起,很快就会让整座五彩天下为之侧目。

因为这座府邸的真正主人,还是曾经的陈熙。

以前在剑气长城,关于那一小撮巅峰剑仙的战力高低,一直争吵不断,尤其是董三更、萧愻、陈熙和齐廷济这四位,具体位次如何,众说纷纭。

陈平安当然也很好奇,所以有次老大剑仙做客避暑行宫,就问过这个问题,老大剑仙原本一向不掺和这类有的没的排名,大概是觉得新任隐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就破例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,杀力是董三更最大,本命飞剑是萧愻最多最好,剑术是齐廷济最高,剑道造诣是陈熙第一,董三更输在年轻时受伤太重,萧愻输在心不定,齐廷济输在不纯粹,陈熙输在相对体魄孱弱又心太高。

少年模样的陈缉。

不等陈平安行礼,陈缉就已经摆手道:“免了,省得双方都别扭。”

那位侍女抱拳道:“陈晦,见过隐官大人。”

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,“恭喜陈姑娘跻身玉璞境。”

如果不是陈晦如今的身份、境界都不宜泄露,飞升城外那座梅花园子,就已经是属于她的剑仙私宅了。

屋内两坐两站。

陈平安笑着介绍道:“陌生,道号喜烛。喊他小陌就是了。是一位飞升境剑修,来自蛮荒天下,在明月皓彩中沉睡多年,与元乡问过剑,也曾砍过仰止和朱厌。”

言下之意,陌生就只是一位纯粹剑修,与剑气长城并无恩怨。

饶是陈晦道心坚韧,此刻亦是难以遮掩的一脸震惊。

也就是年轻隐官说出口,不然她就只当是听个笑话了。

一位活到万岁高龄的远古剑修?与龙君观照元乡他们都是同辈?

小陌作揖道:“小陌见过陈老剑仙。”

陈缉同样吃惊不小,起身抱拳道:“剑气长城,剑修陈熙,有幸一见。”

陈平安跟着陈缉起身再落座。

陈缉问道:“要不要我帮忙想个法子,让你去祖师堂议事?”

陈平安摇头道:“这次就算了。”

陈缉也不勉强,笑问道:“不摆酒?”

陈平安赧颜道:“太仓促了。下次回这边,肯定摆酒。”

陈缉不以为然道:“仓促?仓促个什么,这种事情,总不好让宁姚开口吧,她到底是个女子。我就奇怪了,你小子胆子也不算小啊,怎么唯独遇到这件事,这么磨磨唧唧的,再说了,即便不摆酒,生米煮成熟饭都不会?”

陈平安听得一脸尴尬,可对方毕竟是长辈,不好说什么。

陈缉摇摇头,只是也没有多说什么,倚老卖老的言语,说多了容易惹人厌,只是跟陈平安问了些关于陈三秋的近况,听过了陈三秋的大致游历过程,陈缉显然不太满意,给了一句脚踩西瓜皮的评价。再问了些董画符、晏琢和陈李、高幼清这两辈年轻人离乡后的修行情况,倒是让陈缉颇为满意。

陈缉问道:“齐廷济的那个龙象剑宗如何了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收了十几位年轻剑修当弟子,齐宗主如今在蛮荒天下那边,负责驻守一处渡口。”

“难为他了。”

陈缉自嘲道:“果然人都是会变的。”

陈缉突然问道:“你觉得齐狩担任城主,合不合适?”

陈平安说道:“可以多看几年,好歹等齐狩跻身了仙人境,其实合不合适,还是齐狩自己说了算。”

陈缉点点头,算是认可了年轻隐官的这个说法。

可能如今的飞升城剑修还不太清楚,最希望齐狩能够当上城主并且当好城主的两个人,就是此刻屋内两人。

陈平安是希望齐狩坐稳那把暂时空悬的交椅之一,只要齐狩能够真正服众,那么宁姚就不用分心。

陈缉是自己不太乐意去当什么城主,如今更多心思,还是看看能否比起上一世的修行境界,百尺竿头更进一步。

但是由陈缉担任首任城主,曾经是老大剑仙的亲自安排,知道此事的,除了陈缉自己,就只有年轻隐官了。

陈缉还真怕陈平安这小子不仗义,为了能够让宁姚轻松些,某天就在祖师堂那边,当众搬出“这道法旨”。

陈缉又问道:“以后飞升城的供奉、客卿,数量需要有个定额吗?”

陈平安想了想,“个人建议,最好人数不要超过祖师堂三成。”

陈缉问道:“邓凉以后脱离飞升城,由他创建的那个九都山下宗,我们飞升城需不需要礼尚往来,安排一个首席供奉?”

陈平安摇摇头,“不需要盯着,意图太过明显了,会成为隐患重重的一条潜在脉络,一旦开枝散叶,就是飞升城与那邓凉下宗分裂的根源所在。”

陈缉笑道:“我倒是觉得意图明显一点更好,省得人心不足蛇吞象,飞升城没那闲工夫去安抚人心,有些毛病,就是缺少敲打,给惯出来的。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反正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,那就再议?”

陈缉点头道:“可以。”

在陈平安和小陌离开后,陈缉继续看书,陈晦站在一旁,无声无息,她自幼生长在陈府,既是死士,更是刺客。

陈缉问道:“怎么样?”

陈晦毕恭毕敬答道:“若是奴婢与之对敌,毫无胜算。”

陈缉笑问道:“如果是战场偷袭,或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刺杀?”

陈晦摇头道:“奴婢多半还是送死。”

陈缉笑道:“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天才吗?分两种,一种是宁姚那种,轻轻松松就高出齐狩、高野侯两个境界,还有一种就是陈平安、斐然和绶臣这种了,只要是与人同境厮杀,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。”

陈晦难得主动询问,小心翼翼说道:“主人,一座五彩天下,能够容纳几位十四境大修士?”

陈缉轻轻翻着书页,微笑道:“可以有很多个十四境,也可以只有一位,这就得看天下第一人的态度了。”

夜色里,一条陋巷,一栋小宅子,灯火昏暗,作为刑官二把手的捻芯,这些年她就一直住在这里,关于她的身份,至今还是个谜,只是也没谁敢去刨根问底。毕竟她作为躲寒行宫武夫一脉的主事人,还管着一座牢狱,身份地位,已经超过当年的老聋儿。

今天难得有客登门,捻芯打开院门,将陈平安和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修士带入正屋。

陈平安取出那支老烟杆,很快就开始吞云吐雾起来。

捻芯皱眉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本来以为眼前这个男人,现在怎么都该是一位玉璞境剑修,外加止境武夫的归真一层。

陈平安解释道:“去了趟蛮荒天下,代价不小,跌境比较多了。”

捻芯点点头,也不细问。

有敲门声响起,小陌去开门,看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,一手提着酒壶,一手拎着油纸包裹的酱肉,小陌立即露出笑脸,因为认出了对方的身份,作揖道:“落魄山供奉陌生,拜见郑先生。郑先生喊我小陌就是了。”

男人一脸尴尬道:“怎么觉得像是被做奸在床了。”

捻芯转头望向院门口那边,她黑着脸沉声道:“郑大风,你给我说话注意点!”

郑大风笑容灿烂,与小陌点头致意,既然是自家人,就不用客套寒暄了,大步走入院子,一本正经道:“山主,我必须好好解释一下了,其实我不常来这边的,跟捻芯姑娘半点不熟。”

落座后,郑大风看着那个抽旱烟的山主,笑问道:“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去过杨家药铺之后的事情。”

郑大风放下酒壶和油纸包,抬起手掌晃了晃,摇头道:“道行差得远了。”

转头望向小陌,郑大风一脸诚挚问道:“小陌,咱哥俩多年不见,不得喝点?”

陈平安本来想调侃几句,只是再一想,不由得脸色古怪起来,便忍住跑到嘴边的话。

小陌立即起身,拿起酒壶,给郑大风和自己各倒了一碗酒,微笑道:“确实是一别多年。”

因为小陌刚才在门口那边,只是一眼,就认出了郑大风的双重身份,除了是落魄山的看门人,很久之前,更是某地的看门人。

不过那会儿的“郑大风”,相貌堂堂,英姿勃发,身上披挂一件“大霜甲”。

郑大风一只脚踩在长凳上,问道:“去过躲寒行宫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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